人打碎太阳,摧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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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中】无人区玫瑰(中)

“中原中也死了。”

 

03.


绷带的下面是一个十字架,尖锐的银色,耶稣的手无力地垂下。血迹蜿蜒过苍白的前胸,在凸出的胸骨上绽放出永夜的玫瑰,预言生命绚丽而盛大的死亡。耶稣的脸在岁月的冲刷中磨损了。原来神那低垂的怜悯的双眼也会被时间腐蚀。

 

在那段不见天日的岁月中,太宰治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摄影师。他们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生活唯一的内容就是永不停歇的杀戮。他变成了昼伏夜出的动物,在无月的暗夜中如同鬼魅。他看着同时期的新人要么在斗争中倒下,要么完全泯灭人性,变成嗜血的野兽,被那个人牢牢掌控着。

 

他感受不到他们所说的杀戮的快乐。他的世界没有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沼泽,恶臭发黑,粘稠而罪恶地拉扯着行人。森幽的鬼火在荒草中燃烧,毒烟让树木窒息。这是他的心。他自己都感到厌恶。人是什么?不过就是一颗艰难跳动的心脏和一个自私自利的大脑。人生是什么?不过是一滩烂泥,不过是一块华而不实的玻璃,在野望和罪孽中分崩离析。

 

没有意义,一切都丧失意义,抑或本来就从未拥有意义。

 

自杀的习惯,是从那时就养成的。他把自己和那些名为“人”的双目放着凶光的野兽隔开,他裹紧黑色的风衣,用立领遮住下半张脸,冷眼旁观他们污浊肮脏的欲望。有时候他会想,这世界上一定没有神,否则他怎么会让他的子民变成这样复杂的生物,在贪婪和骄傲中挣扎,在自己心的牢笼中痛苦地嚎叫。快乐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每天都渴盼自己不复存在。

 

直到他遇见织田作之助。

 

一开始他觉得那个男人天真到愚蠢,对人性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完全不能理解他所谓的坚持,给黑手党卖命却不杀人?他在阴影中冷笑着,准备冷漠地欣赏那个男人蝼蚁一般的原则被现实碾碎。

 

但他没有想到,原来自己也有为一个人的灵魂动容的时刻,原来自己也能曾经他所唾弃的那些人一样,把一个人的遗志作为自己一生的信念,画地为牢,把自己禁锢在对方虚幻的梦想里。他的心脏早已腐烂,麻木不仁,但那个人死在他怀抱中时,他第一次萌生了这么强烈的愤怒。

 

织田作之助是他所见过的最纯粹的灵魂,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他说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摄影师,他想用镜头捕捉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把爱与美的瞬间凝固成永恒。他甚至信教,床头摆着一部被翻烂的《圣经》。临死时他把贴身佩戴的十字架送给了太宰治。

 

太宰治始终佩戴着这个十字架,缠在绷带底下,离心脏最近的位置。银质十字架尖锐的一端时常扎进皮肉中,将他的胸口划得鲜血淋漓。他独有的苦修带,只不过它给他带来的痛苦不是为了灭绝人欲以接近上帝,而是让他时刻记住这世界上还有人怀揣着火热的心为理想拼命地活下去。没有人会理解织田作之助对他的意义。他此生唯一的朋友,在那黑暗恶臭的漫漫长夜中那双明亮锋利的绿眼睛是唯一支撑他远离死亡的东西。

 

真可笑,怎么还会有人谴责他轻视生命呢?看啊,他在多么努力、奋力、用力地活下去啊。

 

但是再尖锐鲜明的痛苦,都总有一天会习惯的。这就是人性的可悲之处,像动物一般,不得到直接的感官上的刺激就会无数次跌回自己的舒适区,放弃挣扎而沉入黑甜的梦乡。太宰治不止一次喝酒到深夜,在惨白的路灯下摇摇晃晃地走。街道死一样的寂静,这个世界除了月亮和他没有别人。

 

人在孤独时格外容易动摇,虽然太宰治从不承认自己的孤独,也从不面对自己的动摇。他只是浑身冰冷地站在路边,清醒地在心里大笑,嘲笑自己的愚蠢和坚持,嘲笑人类的肮脏和堕落。有什么意义呢?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织田作,你真可笑,这样的人类,有什么值得你期待?你所谓的美到底在哪里?看看这个世界,政治腐败,战火纷飞,环境污染,毒品横行。人们为了欲望收割别人的生命,为了报复抛弃自己的生命。一个互害社会,所有人都不吝对其他人报以最大的恶意。人们以他人的痛苦为乐,在网络上肆意谩骂中伤无辜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窥探欲无所不用其极。工业的巨轮碾碎了自然,巨大烟囱里的黑烟熏黑了文明。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心关上,他就只能看到他想看的东西。太宰治愈来愈频繁地自杀,他的作品也愈来愈黑暗,有些甚至凌乱到失语。他深陷自我毁灭的深渊。他整晚整晚地不睡觉,在横滨的街头枯坐,一瓶接一瓶地喝酒,永远都了无醉意。

 

他进食的欲望越来越弱,有些时候连着两天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他几乎不在白天出门,但一旦出门路人必对这具骷髅似的人体侧目而视。

 

有些夜晚他把所有的窗帘拉开,让寒月在他的窗台上结一层白霜。他穿着单薄的衣服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他的经纪人国木田独步早已放弃了他。在亲身劝导、心理医生和药物治疗(太宰治把药全部换成了薄荷糖)后,他认为没有人可以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于是心灰意懒,只是时不时来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在心里的伤口溃疡流脓,精神发起高烧的时候,那个漆黑的小矮人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他的生活。

 

那时他站在海边的悬崖上,把十字架深深按进血肉之中却感觉不到痛苦,嘴角勾着毫无笑意的笑,正准备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玩自己钟爱的自杀游戏时,他身后传来机车的轰鸣,几个少年互相追逐着从盘山公路上急驰而下。有个少年偏离了公路,向他这边开过来。

 

他当时感到一阵无力的厌烦,差点就纵身一跃,提前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生命。直到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笑意,问他:“喂,你没事吧?”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张能激发一个摄影师全部灵感的脸,和一头火焰似的红色短发,在海风中飞扬。对方身材比例极为优越,可惜身高只到太宰治胸口,带着一顶式样老土的帽子。那顶帽子差点被海风掀开,小矮子只好用力按住。他禁不住有点想笑。

 

太宰治完全没意识到他对自己发自内心的笑意有多么陌生,也没发觉自己已经在以一个摄影师的眼光打量一个完美的模特。人性的美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发现,但是相貌的美是显而易见且直击人心的。一个能洞察人世间一切恶的人往往也对美非常敏感,除非他选择视而不见。

 

但是中原中也的美就像一把尖刀,以摧枯拉朽之势剖开了太宰治内心固步自封的高墙。黑暗里的一束光,是复活的起点。

 

有些人的复活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就像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一句劝慰、一个拥抱、一杯热茶就可以把痛苦到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救回来。国木田独步在很久之后也问过太宰治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一张美丽的脸就可以让太宰治放弃他最渴望的死亡。

 

那时他已是功成名就的摄影大师,鬓发斑白,少了些许阴郁的气质,却一如既往地英俊。那时他已经能直面自己所有的软弱和不堪的过去。他陷入回忆,眼神放空,半晌才轻声回答:“因为我在他眼睛里看见了生命。”

 

在悬崖上的那一刻,当他直直望进中也盛满大海的双眼时,他突然想起从前偶然看到的一个叫做杰拉尔德·达雷尔的人写给妻子的一封信,当时毫无波动地一掠而过,随手弃之如敝履。但太宰治不知道有些触动人性的美丽是很难从记忆里轻易抹去的。

 

“我见过千种日出日落,在大地上森林与高山都被笼罩在蜜色光泽之中,在海里为一团五彩云朵平添上一道殷红,在广阔的大洋之中潮汐潮落。

 

我见过千般的月亮,满月如金币,寒月苍白如冰屑,新月宛如雏天鹅的绒毛。

 

我见过的海平静如止,颜色如缎,蓝如翠鸟或者通透如玻璃,亦或乌黑褶皱地泛起泡沫,沉重又危险地翻动着。

 

我感受过来自南极的烈风,寒冷呼啸着像一个走失的儿童;感受过如爱人呼吸般的柔风。

 

我听过夏日蝉鸣如芒在骨。我听过树蛙在无数萤火虫点亮的森林中,演奏着如巴赫管弦乐般美妙复杂的旋律。我听过狼群在冬夜对月长嚎。我听过珊瑚群中异彩斑斓的鱼群发出的呢喃。

 

我见过蜂鸟如同宝石一般围绕着开红花的树在闪烁,如陀螺一般哼鸣作响。我见过飞鱼如水银一般穿越蓝色海浪,用他们的尾翼在海面上划下银色痕迹。

 

我曾置身于温润如奶,柔顺如丝的水中,周围有海豚做我的客人。我遇到过千种不同的动物,目睹过千般绝妙的事物……

 

然而——

 

没有你,我做了什么都是失落。

 

有了你,我做什么都是收获。

 

为了有你一分钟的相伴,我愿把这一切都放弃,为你的笑语,你的声音,你的眼睛。”

 

生命,燃烧着的,无法熄灭的生命之火。那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织田作之助,终于听懂了他常笑着对他说的那句话:

“太宰,这世界上总有些美好的东西值得一个人奋不顾身。”

 

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悬崖边站了多久,他甚至没有注意中原中也跟他说了什么。当一个人的灵魂干涸到活着已经成为一种折磨,任何一滴水都能让他发疯。太宰治一面嘲笑自己的卑劣,一面又控制不住地去了解中原中也,最终制造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把人性和人心了解到极致,能够轻易将一个人的情绪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是非常可怕的。中也中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被太宰治一点点引诱上钩,然后无法挣脱的。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两个人都拯救了彼此,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那该多好。


TBC.




(没想到吧,我居然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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